原标题:欣赏艺术的门槛有多高?这是全世界博物馆都要应对的问题
位于加拿大多伦多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馆,除了永远能令小朋友嗷嗷乱叫的恐龙展厅之外,长久以来最受所有年龄层喜爱的有两个展厅,一是古埃及文明展厅,另一个是地质矿石展厅。笼罩古埃及文明的魅惑想象对观众磁石般的吸引力自不必说,而作为自然科学展厅的矿石厅里充斥着矿石的拉丁学名及其各种衍生的专有名词,没有几个人真的能够念出来,可是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人们最爱的展厅。原因无非是那些光怪陆离的岩石样本具有超乎想象的色彩与形状,观众首先受到的是感官上的刺激———在来到这个展厅之前,有多少人知道灰黑粗糙的地面之下藏匿着这样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 而这些自然结晶又如何变成了人类文化中极富象征意义的饰品?观众事先存在的经验及想象力,令门槛不攻自破。
由此想到一个话题:走进博物馆看艺术,需要多少知识才够? 欣赏艺术,门槛在哪里?
所谓门槛,与展览场所或博物馆性质有关。20世纪中期以来,艺术创作与艺术欣赏的一定之规已开始被消解。博物馆已经被认为不能仅仅自上而下地灌输知识,而应该强调积极的互动、体验与积极学习,这就暗示了,好的展览可以是没有门槛的。
就拿北美来说,由于其社会本身的文化多样性,博物馆除了建立身份认同、梳理地方历史之外,另有一项重要功能就是展示非本土文化,使观众更容易学习和了解或他者的文化。北美不少博物馆拥有重要的中国艺术收藏,其宗旨就是要让当地人民能够从艺术品中了解东方文明。许多博物馆早期亚洲艺术收藏亦因此诞生。单单从这一点上看来,博物馆的展览就是应该没有门槛的。
所谓门槛,还与观众的期待和心态有关。是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必然懂得欣赏中国山水画的江山悠远和林泉高致? 观众有不同的文化立场、学科立场、教育背景与生活经验,通常可分为三种:一是专业观众,会带着批判的眼光逐一审视每一件展品;二是在赴展前做准备阅读的,他们会找到展览简介、重点展品,到了展厅看精髓;三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艾丽斯误入兔子洞一般走进展厅的观众。博物馆、艺术馆的目标是说一个符合多重期待的好故事,从而满足第一种,吸引第二种,征服第三种。
为此,博物馆的展览,要考虑到观众的感受,在“熟悉”与“陌生”之间搭建通道。以皇家安大略博物馆为例,为了一个明清皇室生活与宫廷文物展,在策展初期成立专项市场调查,征集多伦多地区各种人群对中国皇宫的兴趣所在。考虑到带着孩子来参观的父母,策展人们选择了溥仪小时候玩的积木、穿的虎皮衣、宫里宠物的衣服;考虑到来参观的平民百姓,策展创意团队尽量寻找宫里人自述的话语,从一个普通人的内心世界出发,例如溥仪的老师庄士敦对宫廷太监奉茶的叙述、德龄公主对慈禧生活的回忆等,试图通过同理心来引起观众的共鸣;考虑到西方观众对故宫的了解可能仅仅停留于1987年获得奥斯卡九项大奖的《末代皇帝》里的紫禁城,展览便以故宫的日升月落的纪录片片段作为展览开篇,并以清帝逊位后荒芜的紫禁城影像作结。整个展厅的文字说明,有字数限制。而且,展览说明文字使用的单词尽量不出现三个音节及以上的单词。虽然,明清皇室生活与宫廷文物展并不是一个老少咸宜的展览,文物讲述的是中国古代上层阶级的权力和精英生活,但是博物馆还是在方方面面考虑到了观众的感受。
总而言之,“盼来,盼留,盼再来”,这是博物馆对观众的期许。然而,这一份深情,是一厢情愿,还是两情相悦,实在是取决于博物馆上下各部门的通力合作,即策展团队中的研究、设计、宣教、市场、媒体等专家之间的尊重、倾听与对话。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个案其实反映了当今世界藏品充足、观众层次多样的大型博物馆的普遍策展方式。从最早的“观众定位”和确定一个一以贯之的展览主旨,到实施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考虑到观众的认知水平和理解能力,是一个博物馆履行教育使命的基本要求。
在不同的博物馆里,面对不同背景的观众,策展团队可以找到的同理心是不同的。例如同样的一批皇家文物,离开多伦多的博物馆,来到温哥华艺术馆,呈现的方式和讲述的故事就大相径庭。由于温哥华艺术馆的主流观众是已具备一定艺术欣赏水平的知识精英,因此,展览的呈现方式更加偏向让艺术品自言———尽可能地放大精细繁复的工艺细节,首先用人类五感中最直接的视觉冲击,激发观众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让与观众毫无瓜葛的器物变得好看且有趣,再辅以少量文字,对观众进行启发。当然,这种精品展必然产生高昂的展览设计费用。在一些传统的博物馆策展人看来,以大而不当的花销一味取悦观众,毫无建设性,无限制地降低门槛,割舍学术研究所得,容易触犯知识的严肃性和正确性。于是,门槛问题因此也成为了很多博物馆必须面对的争议。
门槛高低既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也是一个多重的概念。任何一个有灵魂的展览都有一个因人而异的浮动的门槛。如何跨越门槛,是一种双向的努力。但是,门槛显隐,馆方有责。作为展示艺术文化的场所,博物馆或艺术馆本身必须根据自身的定位,率先跨过一道门槛。一个有灵魂的展览能讲一个好故事,能从不同层次和角度被欣赏与阅读,能给予不同背景的观众不同面向的刺激和感受,同时提供需要靠观众联想和观察力去连接的细节。博物馆与社会大众之间在知识层面的有效沟通,体现在能令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必然基于对藏品的深刻理解,以及策展团队的学识、见解与表达能力。
策展本身就是一场解构。展览则是观众想象的媒介。当艺术品需要被异文化中的人凝视时,展览是一个深具包容力的空间,是文化差异的连结,是文化阐释与协商的场所。语言的无法对译,有如文化。文化差异就是那个无法对译的空间,就是转换了情境的艺术品所在的展览空间里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如何,策展人永远不能指望文化环境的改变,也不能低估观众的智商,而需要与门槛和平共处。门槛,是机会,也是挑战。试想某人问出一个在专业人士看来无知甚至荒谬的问题,其认知要么空白一片,要么充满偏见。这时,与其沮丧,倒不如把握机会,争取这块荒芜的土地,或洒下一颗种子,或施予一道彩虹。
(作者为艺术史博士,曾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从事博士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