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二代”郁亮和创始人王石之间的关系，既八卦又严肃、既简单又微妙、既充满个人色彩又有企业传承标本意义。他们之间到底是真诚还是宫斗，是绝配还是对手，王石人生的三个标志性时刻可以作答

1988年

放弃股权

王石的第一个标志性时刻。这决定了他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继任者

3月中旬，深圳爆出开发商用不合格海沙事件之后，王石第一时间给郁亮打来电话，问万科有没有影响，要不要代表行业赶紧表个态。郁亮的建议是这事已经由深圳市政府出面在推动，且万科大股东华润牵涉比较深，万科积极表态不妥。王石接受了郁亮的建议。

“王石主席很尊重我的意见。”郁亮说，“他很多事情都会来问我，比如说他要回答对市场判断时就会来问问我。”

万科的一位员工也证实了这种说法，“王石脾气很大，骂过很多人，但是从来没有骂郁亮，他对郁亮非常给面子。”

与个性强悍的王石合作，需要一定的隐忍。郁亮很介意别人说他是“财务出身”。“一说财务就是功利、短视、现实主义。难道我不够理想主义？”郁亮说，“要是没有理想支撑，也走不到今天。”1990年他从大国企深圳外贸集团加盟小公司万科，面试时王石给他第一印象是“有理想、严格自律”。他坦言，王石在精神上对自己影响很大。

很遗憾，远在美国的王石本次没有能接受我们的采访。1988年万科改制上市，放弃了股份的王石只剩下理想主义这条路。这是王石和万科的第一个标志性时刻，也是理解他所有行为逻辑的起点。万科可谓王石的一项实验，他的价值观、审美、人生追求，乃至于对时代的看法，都通过这家公司进行表达。放弃财富的王石，只会更加强势地掌控梦想，如果郁亮不是理想主义者，何以传承理想？

不过王石选择郁亮，并非仅因为理想主义。“那时万科有才华的人很多，比郁亮更理想的人大有人在。”深圳地产资深人士尹香武说。1999年王石辞去总经理，接任的第一任总经理姚牧民“脾气性情就是另一个王石”，但他在这个职位的时间很短。他认为王石选择郁亮，第一是因为他稳，第二是因为他有计划性。王石天马行空，郁亮步步为营。王石做事常常凭心情而定，员工们发现他每隔一段时间感兴趣的东西都会变，他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但是郁亮喜欢“阿波罗登月计划”，“人类登月这么伟大的事情也是一个计划，是计划就可以分解实现。”郁亮认为，登珠峰也是一项计划，它可以分解成很多很细的事情，用平常的心情去面对，没有想的那么难。

“如果说仅仅是主席有涵养，我性格能忍，能走到今天吗?”郁亮认为两个人一定是大的方向目标一致，而且性格有很强的互补性。王石喜欢热烈的红色，郁亮喜欢温暖的黄色。王石的理想主义像“一团火”，郁亮的谨慎绵密像水。王石的理想主义是万科的A面，郁亮的坚定执行则是万科的B面。

但分歧难免会有。例如王石要求3年全部完成精装修，而郁亮希望是5年。“我是具体干活的，知道这事压力有多大，这么快地做完投诉肯定会来。”但他最后还是接受了王石的意见，王石做计划通常以3年为期，他担心5年时间会把团队的心气拖延殆尽，“那我和团队就得去适应这个变化。”

也有王石妥协的时候。按照他的计划，万科2012年就应该完成工业化，现在又改到了2015年。“我都放过你3次了。”王石曾如此和郁亮开玩笑。而郁亮则坦率地说，同时要求精装修、工业化，还要应对宏观调控，这很难做到。“我们都在不断地修正自己。”

“郁亮内心很强悍。”龙湖地产董事长吴亚军说，虽然他不像王石那样从外表都能看出坚硬。郁亮的强悍，表现在他具有极高的情商。他在万科有一句名言，大意是：“主席的话要不要听？要听，但是三天之后再执行。”他不是在阳奉阴违，王石理想的目标常常超前。他会如此解释：你说的太对了，但对到三年后去了，现在我们先解决两年后的事。这样打个折扣，王石能愉快地接受。

在尹香武看来，王石是创业型的企业家，万科、万佳超市、怡宝矿泉水都是他一手创建。但是做管理、搞发展，是郁亮的强项。郁亮做“房一代”可能不成功，王石也做不了“房二代”。王石有很浓的英雄主义情结，这是1950年代人的特征，他们希望改变中国。上至公平、民主普世价值，中至新教伦理和公司治理，下至在万科的一些小区科普自己喜欢的植物学，这都是王石希望通过万科传达的东西。“郁亮就是要老老实实用商业服务这个社会。”尹香武说，房地产是社会需求，不是哲学，“郁亮会使房地产行业回归商业的本质。”王石很像个作曲家，而郁亮是一个很完美演绎王石作品的乐队指挥。

1998年

辞去总经理

王石第二个标志性时刻。如果希望把权力抓在手中，他不会做出这个决定。可他对公司的爱又如此强烈，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都会面临这种矛盾

“如果说王石和郁亮的关系最开始是信任，那么到现在是力量的平衡。靠力量平衡两个人能走得更远一些。”李咏涛说。

1998年王石辞去了万科公司总经理，专任董事长。如果他希望将权力继续抓在手里，那么他不会这么做。仅从这一点来看，所谓的王石和郁亮争夺控制权，不能成立。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万科如此庞大，无论王石、郁亮多么“绝配”，他们关系中都很难剥离人性中最幽微、晦暗的部分。还好，王石要掌控的是他的理想，而且强者会尊重强者。

2001年郁亮接任总经理时，很多人不服，为什么一个低调的、不懂专业的人被选中？2012年郁亮获得央视年度经济人物，王石接受央视采访时回答了这个问题，大意是郁亮协助他完成了很多大事，比如发行B股、君万之争、做减法等等，只有他知道郁亮的能力。郁亮的一个重要原则是，做多说少，“第一不做不说，第二做多可以不说或者是少说，但是绝不可以说多做少。”在很长时间里，公司管理层都不了解郁亮的能力。

“我相信王石选我是合适的，我也很自信。”郁亮的自信来自实战，他接手时万科销售额只有20多个亿，刚刚走出草莽期，公司内山头林立，如今到1400多亿，真正操盘的是郁亮。2000年底发奖金时，他发现奖金很少，他让几个重要一线负责人拿王石同等的奖金，自己拿的比他们少。“连续这么做了3年，大家都觉得我不错。”用谦让能换来尊重，但真正树立威信还是靠业绩。王石依旧是万科的标签，但是在行业中，尤其是深圳地产圈，也逐渐把郁亮作为万科的代表。“他是行业中最清醒的人，也是最有危机意识的人。”一位地产公司老总告诉本刊。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王石耀眼的光芒，让郁亮黯然失色。行业和媒体，都只把郁亮当成一个配角。2010年万科千亿之后，郁亮成功减肥，从中年发福男变成了型男，他也越来越不掩饰自信、幽默的一面。采访中，谈到房地产金融化趋势，他调侃“王石20年前就看到了这个趋势”，还自嘲“素有大志”。

他对权威一词比较警惕。“上一代人喜欢讲权威，现在公司都是80后了，你还讲权威？”他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培养方向感，让大家往一个方向走。

郁亮在公司内部的形象极为自律和坚韧。每个月万科的执行副总裁都要到深圳和郁亮开一次会，毛大庆在他来万科的这4年中，发现郁亮没有一次缺席，“好像从来也不生病”。郁亮曾经在海南跑步小腿受伤，毛大庆看见他躺在床上还在做腹部运动，他还在为登珠峰做准备。

郁亮评价自己“很瓷实”，同事有时候会找他诉苦，但他的苦无处可诉，于是靠跑步来放松。在下属眼中，他情绪总是很稳定，看不出波动，好像没什么人情味，也没有兄弟，但静水流深。他喜欢“阳光的、流汗的、团体的”运动，比如马拉松和骑车，不喜欢滑雪、高尔夫等个性化很强的运动。

他给万科注入了一些新东西，比如健康文化。3月29日，万科联合腾讯等四家公司发起了关注员工健康的“城市乐跑赛”，近3000人参加了在深圳的这次小型马拉松。郁亮的管理非常细密，连健康文化他都会分解成各种指标，对一线公司进行定向、定量、定验的考核。数字化管理在万科广泛使用。北京万科有一个参谋部门，6个员工天天盯着各项数据，毛大庆形容他们“就像盯着机器的大罗盘，发现什么问题赶紧追根到底。”其它分公司也有类似的系统。

“定向、定量、定验，这是郁亮的最大特征。他对行业的贡献就是让房地产行业的管理开始科学化。”尹香武说，他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期，“郁亮值得期待。”

2012年

离婚事件

王石的第三个标志性时刻。偶像的黄昏，郁亮和万科如何应对

2012年10月爆出的离婚事件，又将王石拉到了舆论中心。

自2008年的“拐点论”、“捐款门”事件之后，王石在网络上看到很多言论，才知道在80后、90后眼中他已不是神坛上的人物。这一次他在微博回应婚变，“反叛时代不需要偶像，一个切·格瓦拉已足够”。他深知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向抛物线下降的那一侧”。

在这个祛魅时代，偶像们正走向黄昏。如果万科失去王石这个标签，这家一直高举理想主义大旗的公司，会是什么形象？失去乔布斯的苹果，不再是那个神奇的苹果。如果类似情况发生，郁亮和万科做好准备了吗？

郁亮或许有所准备，他曾经跟熟人说过：主席做过、没做过的事情我都重做一遍。阴谋论者会认为郁亮在挑战王石，却看不懂一家巨型公司需要的风险预警机制。

“郁亮对王石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李咏涛认为于公于私，郁亮都在默默地支持王石。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王石几乎受到舆论一边倒指责。即使在公司内部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很多员工和股东对他不理解，而郁亮亲自处理了这场危机，这一年他28次飞赴四川遵道做善后工作。一位深圳地产圈的资深人士回忆，在离婚事件之前，郁亮特地约了几个在深圳地产圈有话语权的人到杭州吃了顿饭，什么具体事都没谈。“事后才想起，他是在提前做准备”。而在离婚事件之后，他找了一些媒体高层领导，亲自公关。

王石早已淡出公司的日常经营管理，但万科的重要决策，依旧需要王石点头。今年的亚布力年会，郁亮到达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王石。在王石离开公司的10多年内，他用什么威慑郁亮？

王石人生的巅峰，始终处于一种自我分裂的状态。放弃股权，放弃管理权，这两个决定都有违人性。放弃股权，让王石割掉了人性中最致命的弱点——贪婪。放弃管理权，则激发出集体的智慧。王石自废武功式的分裂，成就了万科和郁亮，也成就了他自己。也恰恰是他放弃权力这件事情本身，构成了对郁亮极大的威慑，即让欲望屈服于自己选择的价值观和制度。

61岁的王石，进入了一个更加自我的状态。在征服了7+2的极限之旅之后，这次他选择了一个从来没有人战胜过的对手：时间。

比王石小10多岁的张朝阳，一度认为自己能活到150岁，而默多克在70岁时，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橘黄色，并且娶了比自己小30多岁的邓文迪为妻。巨大的成功给他们带来了一种病态的虚妄——他们相信自己能掌控时间。在亚布力企业家论坛上，王石兴致勃勃地谈到了自己怎样在哈佛学英语，怎样去办信用卡，怎样学开车。“在国内基本上把自己废掉了。”王石说。这些最简单的学习，让他体会到了新生的快乐。

与此同时，48岁的郁亮进入了人生最自信的状态。就像10多年前的王石，作为一个精力旺盛、梦想浓烈的男人，郁亮已经走到前台。在复杂多变的市场环境中，王石和郁亮是否能小心地隐藏自己的欲望，顺利地完成传承，事关万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