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智库界，目前有两个棘手问题等待回答：第一，欧洲中央银行（ECB）是否应推出量化宽松（QE）？第二，对欧洲来说，主要威胁是俄罗斯在地缘政治上的威胁，还是美国在金融制裁和网络安全上的威胁？

对这两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可以大致划分出货币政策上的激进派和保守派，以及对外政策上的亲美派（或曰大西洋派）和欧洲本土派。日前，记者拜访了与欧盟理事会仅一街之隔的欧洲智库里斯本理事会，对其执行主任安·梅特勒（Ann Mettler）进行了专访。

她是货币政策上的保守派+对外政策上的大西洋派。她认为，欧央行若实施QE是短视行为，更好的出路是成员国的改革。不过，在她眼里，法国和意大利已经错失了改革机会。她指出，缺乏统一的数字产业市场，是目前欧洲的一大当务之急。在外交政策上，比起美国的网络攻击和金融制裁，她更担心俄罗斯的地缘威胁。她还认为，欧洲对中国的重视程度尚不够。

法意已错失改革机会

问：距2010年5月的7500亿欧元救助已经过去四年了。在过去的四年中，欧盟在对抗危机方面做成了什么？目前主要的挑战又是什么？

梅特勒：记得我们上次在布鲁塞尔见面，也就是2010年的时候，欧洲处在经济衰退的边缘，我们还不清楚希腊能否留在欧元区里。而如今，我觉得情况已经逐渐稳定下来了。很多新的治理机制包括财政协定（fiscal compact）都已经出台。这从根本上建立起了保证货币联盟成功的架构。所以，第一，目前的情况已经稳定了；第二，危机最严重的一些国家已经进行了很多改革。希腊出台了很多雄心勃勃的改革，目前其已经开始从衰退中走出。西班牙、爱尔兰、葡萄牙的情况也得到了很大改善。

这已经很好了吗？不，当然不。因为有的国家在过去四年中没有进行什么改革—我说的是法国和意大利，它们已经错失了很多时间和机会。这就是我们面临的主要挑战，即如何从稳定走向可持续的发展，并让法国和意大利最终开始改革。

也许法、意已经开始了一些改革，但步子还太小，时间也太晚了。

问：结构改革是需要很多时间。除了结构改革以外，中期的挑战主要有哪些？

梅特勒：结构性改革的确需要时间，但是它也可以在一个政治周期之内就带来好处。如果你在一个政治任期的一开始就进行结构改革，那在这个任期结束之前你就可能见到成果。所以我的观点是，结构性改革是漫长的，但还没有十年那么长。德国在2004到2005年进行了改革，不到十年，德国就成了欧洲最强大的国家，最近几年其失业率也是历史最低的。所以我们不该夸大结构性改革所需要的时间。

欧央行的QE是短视行为

问：如今，欧洲正在与通货紧缩抗争，很多人认为欧央行应该量化宽松。你对此怎么看？北欧和南欧在利率和通胀率等方面有很多的分歧，你又是怎么看的？

梅特勒：我知道有人会认为欧洲可能会落入日本的窠臼，走向一个“失去的十年”，从繁荣走向衰退。这种论调引发了我们最近的一个讨论，就是欧央行应不应该介入，并像美国一样采取定量宽松的政策。欧美的不同在于，欧央行不像美联储，它没有政治上的授权来实施QE。我个人认为，总体来说，我觉得欧洲做错的地方在于，它们将欧央行的介入视作推动经济的首要条件，而不是看成员国自身。它们不去想成员国自己可以如何给市场注入信心，降低失业率，只指望着欧央行，这是十分短视的行为，是不会起作用的。

问：所以你认为欧央行目前购买政府和企业债券的措施是起作用的，但只是暂时的，更好的出路是成员国进行结构性的改革，是吗？

梅特勒：是的。从欧央行的角度来看，这也许会带来一些暂时性的缓和。这也是目前日本的安倍经济学的内容。所以我们目前都在尝试实施这些措施，但是它们也有其局限性。单单靠欧央行的介入而不进行深入的改革以激发经济的活力，我们如何让企业得到发展？如何增加就业率？如何获得经济发展所必需的活力？各国都将欧央行的措施看成灵丹妙药，但是这些措施事实上只是延缓了问题的到来。

问：我觉得欧洲已经度过了短期的悬崖式危机，接下来面临的可能是长期的一种衰落。对此，你有解决问题的路线图吗？

梅特勒：我们常常会称之为长期性的经济停滞，即欧洲现在的发展正受到强烈的抑制。重要的是，仅仅是因为其人口问题，欧洲就不可避免地会走上这样的轨道。即使在十年前，分析人士就指出，仅仅出于对人口的预期而不管经济危机之类的情况，欧洲的趋势增长率大约只有1%。

然而，作为欧洲人，我们能否接受这一结论？我希望答案是否定的，因为的确有一些方法可以让经济重新繁荣。但是，我们不能走以前的老路。目前，我们在探讨大规模投资项目以及再工业化等。我认为这些措施都需要经过聪明的计划，从而保证它们不会导致保护主义之类的既有问题。我们要管理好那些投入新型企业活动以及创新中的资金。欧洲的确处在“慢行道”上，但我还是认为可能会有一些政策工具可以改善目前的情形。

比起美国，欧洲更担心俄罗斯

问：除了网络攻击，美国还会采取经济制裁方面的措施来保护自己的利益。这不仅仅包括这次针对俄罗斯的制裁，也包括针对欧洲银行的一些制裁。你怎么看这些权力政治的新工具？尤其是在这种不对称的、对美国有利的情况下？

梅特勒：在斯诺登事件上，我想说的是，有些人对此反应过激。毕竟，没多少个人受到这一事件的严重损害。美国是遭受过“9·11”事件的国家，欧洲国家也有国内的恐怖主义，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找出那些可能对公民造成严重损害的人的现代手段。我认为，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现实。我们不能只停留在斯诺登事件上。网络安全是一个很重要的议题，但美国一般不是真正的威胁。

问：那你怎么看美国在经济制裁和网络安全方面相对于中国、俄罗斯以及欧洲实力上的不对称？

梅特勒：美国也承受着更多的期望。如今在伊拉克、叙利亚，每个人都指望着美国来处理这些威胁。没有人会说到责任的不对称。欧洲会说他们的对外政策，但行动却很少。所以，我关注的是俄罗斯、叙利亚、伊拉克，而不是美国，不是斯诺登。

问：欧洲在处理从俄罗斯、乌克兰到中东的地缘政治问题时，其整体的地缘政治角色是怎样的？

梅特勒：我认为，欧洲包括英国正逐渐意识到，如果我们想在世界舞台上发挥作用，我们就需要一起行动。所以我们需要采取措施加强货币联盟，建立统一的外交系统，这些措施对于欧盟来说都十分重要。因为没有一个国家，包括比较强大的德国、英国，可以在国际舞台上单独扮演主要的角色。

目前的欧洲人口只有世界人口的5%~6%，我们在许多国际机构中的人数显然有点过多了。随着欧洲的经济实力相对下降，我们会变得越来越边缘化。所以，我认为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对于欧洲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我们应该意识到我们在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我们和美国有相似的价值观，虽然我们之间有很多分歧，但美欧合作的动力和基础是更多的。

问：你提到了TTIP，你看起来很支持TTIP，是这样吗？

梅特勒：是的。总体上来说，我从TTIP当中看到了机会。因为欧洲的人口很少，但是我们想维持我们的高标准。如果和美国合作，这将会容易很多。因为美欧之间大多数货物关税已经很低了，自由贸易协定无法做到更多。但是在规则统一化、创造共同利益、环境等方面设置高标准，在这些事情上，美欧是有共同利益可言的。从地缘政治角度来看，我也认为巩固跨大西洋关系是很重要的。

欧洲对中国重视程度尚不够

问：你怎么看美国的再平衡战略？美国把战略重点从欧亚大陆的西面转到了东边，这对于欧洲维持自身的对外政策以及防御可能是一种挑战？

梅特勒：我认为这个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方面，美国的政治倾向的确是这样的，欧洲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另一方面，跨大西洋关系目前还是很牢固的，这在短期内也不会改变。美欧互相之间都有大量的投资，所以欧美之间的经济联系还是很强的。

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中国的，你个人是怎么看中国在欧盟外部事务中的地位的？我听到人们谈论中国，有的人会说中国是一个威胁。我发现欧洲的一些人并不很看重中国，但随着中国将欧洲视为全球多极化中的重要伙伴，中国人通常很看重欧洲，你怎么看这样一种不对称性？

梅特勒：我不知道中国那边怎么样，但在我看来，这儿的每个人都很看重中国。在地缘政治方面我们会关心中国在非洲的存在，我们也会关注知识产权问题等。我认为需要注意的是，中国正在发展自身的创新能力，中国在科学研究方面投入巨大。中国有很多很聪明的人，也有足够的能力来引领经济的发展。我认为这一点还没有得到欧洲人足够的理解和重视，我们中的很多人还总觉得中国就是搞制造业的，但我认为中国能做的远不止制造业。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更加重视中国，中国更可以被视为机遇。我鼓励中国改变自己的定位，用更开放的态度来向大家解释其创新战略，告诉大家为什么它不是一个威胁。每个人都将美国视为创新的驱动者。人们还没有对中国抱以相同的期望—这是令人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