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曼兄弟前总裁理查德·福尔德：

　　用中国人的话来说，理查德·福尔德有很强的“磁场”——或是因为他过去与雷曼兄弟的传奇故事，或是今天转战中国、东山再起。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前，福尔德被当成华尔街的保护神被崇拜者顶礼膜拜，被当成美国梦的象征受人尊崇。当雷曼兄弟在金融风暴中轰然倒塌后，他又成了媒体攻击的靶心。

　　从天上到地上，从天堂到地狱。福尔德在经历了从“华尔街英雄”到“金融危机祸首”，从前呼后拥的“皇帝”，变成孤独徘徊在曼哈顿冰冷街头的“草民”……然而，英雄毕竟是英雄。锻造英雄的炉火并没有熄灭。在短暂的“痛定思痛”后，福尔德又启程了。

　　“我总不能怨天尤人吧。我总不能只对着月亮咆哮，唉声叹气吧。”他说， “跌倒了，再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日前，福尔德来到北京，与中国各界新老朋友广泛接触，并同时向媒体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他在美国并购了一家股票交易所，将与中国合作伙伴一道，为中国中小企业对接美国资本市场提供一个新的通道和平台。

　　 “我从没放弃自己”

　　辉煌与难忘的过去，是福尔德面对记者时所无法回避的话题。当他面对记者坐下时，双手像从前一样在胸前交叉，跷起二郎腿，用犀利的眼光注视着对方，话题回到当年“血雨腥风”的金融风暴中。

　　金融危机发生期间，本报记者正在美国常驻，话题从记者当年一篇关于雷曼兄弟倒闭的报道开始。

　　2008年9月15日，世界聚焦美国华尔街。当天，美国第四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公司申请破产保护，第三大投资银行美林证券公司被美国银行收购。受此影响，纽约股市三大股指15日巨幅下挫，创下9·11事件以来的最大单日跌幅。有人说这是“百年一遇的大地震”，也有人用“金融风暴”比喻这场危机。

　　从9月14日至16日，记者与同事分别在纽约交易所、雷曼兄弟总部大楼等标志性建筑蹲守，见证并报道了这一震惊世界的事件。

　　“当地时间9月14日晚，纽约曼哈顿人流熙攘依旧。在第七大道雷曼兄弟公司总部门口，警察用隔离栏围住大门，周围站满了记者和好奇的行人。‘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雷曼公司真的要倒闭吗？’一位路人询问着。没有人应答，只见从雷曼公司不断走出抱着箱子、拖着行李的员工，走向街头寻找出租车。”记者曾在《比“9·11” 更可怕的华尔街金融风暴》一文中写道。

　　画家雷蒙德在雷曼公司倒闭消息公布后立刻画了一幅雷曼公司首席执行官理查德·福尔德的画像，连续两天摆放在雷曼公司总部门口，并让行人或雷曼公司的职员在画像上写下任何可以代表个人观点的话语。

　　有人指着画像谩骂，有人在上面写下表达愤怒的言语。记者当时想：“命运真是令人无法捉摸，昨天还是一代枭雄，今天怎么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福尔德出生在美国一个普通家庭。13岁那年，他便自立，在社区当报童，挣钱贴补家用。1966年，福尔德进入雷曼实习，1969年正式加入雷曼，成为商业票据交易员。在其后的40多年里，福尔德从来没有离开过雷曼。有人形容福尔德和雷曼兄弟是“生命共同体”。

　　一则人人皆知的故事准确地展示出福尔德桀骜不驯、好打不平的性格。年轻时，福尔德脾气暴躁，他当空军飞行员时，一次看到长官毫无道理地训斥一位新兵，便火从心生，对长官老拳相向。当然，结果是离开军队。

　　虽然脾气急躁，但福尔德却是一个十分重视学习的人，对知识如饥似渴。在雷曼工作异常紧张的时候，他利用业余时间进入纽约大学学习，并于1973年获取工商管理硕士学位。他的勤奋好学得到了雷曼首席执行官格拉克斯曼的赏识。在格拉克斯曼的赏识下，福尔德不断得到提升，20世纪80年代初，福尔德就执掌了雷曼的固定收益和股权部门，统管整个公司的交易业务。

　　1973年，雷曼因受世界经济拖累，连年亏损。1984年，雷曼被美国运通公司并购。但在1994年，雷曼脱离运通，再次成为独立运作的投资银行。这一年，福尔德出任雷曼首席执行官。此后，他不负众望，交出了一张至今令人津津乐道的答卷。在任14年，他把雷曼从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型债券交易商，打造成一个经营资产管理、证券交易的多元化金融巨人，成为华尔街第四大投资银行，股价在1994年至2007年期间上升了17倍。

　　2006年左右，福尔德的事业达到了顶峰。美国《商业周刊》评价说：“福尔德重塑了雷曼兄弟的企业文化，他如何领导雷曼兄弟走出困境的故事非常有教益，值得华尔街的同行们学习。”彭博新闻社的统计显示，2007年雷曼已经成为伦敦证交所的最大交易商。

　　2001年“9·11”期间，当美国人认为“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福尔德有条不紊、镇定自若地指挥员工从被撞击的世贸大厦撤离，并且果断将雷曼总部转移至一家酒店，快速恢复了公司业务，这段经历曾经在华尔街被传为佳话，福尔德也因此被看作是美国的英雄，一时间，成为美国媒体追逐的明星。

　　“也许正是因为我被当成了英雄，因此，我的失败令美国人无法接受。”他说，“雷曼倒闭后，虽然我在一段时间内刻意保持低调，但却从来没敢放弃自己，也从来没有气馁过。”在公司倒闭仅一个月后，福尔德便开始了他的下一段旅程——成立Matrix Advisors公司，开始缔造新的故事，也许不是神话。

　　“只要我还活着，还有一口气，我就会去争，去拼，去奋斗！”福尔德说话时双手依然交叉在胸前，放下了二郎腿，但眼神中霸气却一点都没有散去。

　　“中国记者很有意思，他们特别想知道，我为什么68岁了，还在不停折腾。我告诉他们，这就是生命的快乐所在。年龄是一种心理状态，我非常喜欢追捕打猎的感觉，非常享受事业中的挑战，我能为我的客户和其他公司创造很多价值。只要我还享受这个过程，能够给客户带来价值。也许20年后，记者还会问我同样的问题。”

　　“你是了解我的，我是那种愿意全身隐退，过安稳日子人吗？”福尔德反问记者，“我虽然摔了一跤，但跌倒怕什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前进就是了。”

　　有着“华尔街斗牛犬”美誉的福尔德喜欢重复这句话：“如果你错了，失败了，那么爬起来，振奋精神继续前进。因为你别无选择。你也可以赖在床上，对着月亮咆哮，想尽办法来发泄，但没人会在意。要做的就是，找到强大的伙伴、信赖的同僚，重新开始。我坚信一点，好人终究会赢。”

　　福尔德的中国合伙人、苏州凯达创业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王宇龙对福尔德超乎寻常的自信和意志感触颇深：“世上有几个人能够经受从天上摔到地上的命运转变，但老头经受住了。他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我会适时公布雷曼倒闭内幕”

　　对于美国政府当年放弃雷曼的做法，福尔德至今仍不能释怀。“在我被埋进土里之前，我会一直追问：为什么我们是唯一不被拯救的？”福尔德说，他2008年在美国国会作证时，就曾向质询他的议员说这番话。

　　“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公布雷曼倒闭的内幕，”他说，“我有这么厚的资料，有我自己写的，也有我收集的资料，也有别人提供的内幕，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向世界公布出来。”他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材料的厚度。

　　“我帮你在中国出本书吧。”记者说。

　　他狡黠地一笑：“你会因此发一笔大财。”

　　有传言说，在雷曼濒临倒闭前，韩国产业银行曾考虑入股雷曼，因为福尔德不满对方开出的筹码，因此被拒。对此，福尔德说：“事实不是那么回事，韩国产业银行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下决心入股。我和韩国产业银行开了无数次会，不断敦促他们拿出具体方案，但他们最终也没有拿出一份方案来。”

　　“当时雷曼只是缺乏流动性，绝大部分债务属于一般性债务，并非坏账，如果美联储出手相助，完全可以渡过难关。但美联储经过资产评估，最终认定雷曼‘大而不倒’不能继续下去，因此决定放弃。”

　　福尔德曾是美联储四人委员会中的成员，他没有回答自己为什么没有发挥在委员会中的作用。

　　在被记者追问缘由时，福尔德显得很生气：“他们需要找一个替罪羊！”

　　“雷曼垮台的内幕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但为了防止伤及我的家人和朋友，我认为现在还不是说出内幕的时候。”

　　“我2008年在国会作证时，就反问质问我的议员：美国政府出手救了这个，救了那个，为什么偏偏不救我们，这不公平！到现在，这也是我的态度。”福尔德说，“美国政府需要找一个倒霉的家伙，以转移公众对他们监管不利的愤怒！”

　　福尔德补充道，美国政府于2008年3月份救助了第五大投行贝尔斯登，并先后接下房利美和房地美的烂摊子，如果再向雷曼伸出援手，很可能被外界批评为“让纳税人为投机者买单”，最终导致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场经济危机，还有可能是一场政治危机，尤其是在2008大选年的敏感时刻。

　　 “人生失意让我更加看重亲情和友情”

　　不少人认为，福尔德在金融风暴中是牺牲品。不过，福尔德认为，雷曼倒台并不完全是坏事。“我很幸运，在我的生命中，能够有机会掌管雷曼兄弟，对于我为雷曼兄弟做出的贡献，我非常自豪，我感激雷曼为我带来的一切，比如合作伙伴。即便到今天，很多当年的伙伴仍然和我保持着密切联系，当然并不是所有人，但我很高兴很多人仍然愿意和我做朋友。”

　　在北京与记者相处的几天时间里，福尔德不断提到自己的家庭，笑容随后爬到脸上。他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并不时打电话问候他们。

　　“我有一个特别温馨的家庭。如果不是他们在我困难时给予我温暖与帮助，我在那段特殊的时期会感到十分孤独和难受。”

　　福尔德平时携带两个手机，一个是公用的，一个是专门为家人准备的，并24小时开机。

　　“过去的经历让我学到很多，让我真正了解到友谊的价值和拥有一个诚实、可信的合作伙伴的重大意义。”他说。

　　福尔德直言，他喜欢与诚实、聪明的人打交道。“在中国做生意，如果没有一个诚实的合作伙伴，我的事业就没有希望，大家的事业也就没有希望。诚实为人之本，如果一个人仅仅只是有能力，但为人虚伪，我宁肯放弃这种伙伴。”

　　“我的中国合作伙伴王宇龙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哥们儿，他有一点与我很像——是一个不愿意服输的人。”

　　了解福尔德的人都知道，他虽然脾气暴躁，但在解雇员工等方面却常常是“铁汉柔情”。2008年初，跟随他多年的助手把公司内幕透露给了记者，后者写了一篇关于雷曼的负面长篇报道，让福尔德此前所做的公关努力全部打了水漂，公司在民众中的形象受到极大损伤。公司上下要求福尔德坚决解雇他的助手，但福尔德念及与这位助手多年的朋友关系，迟迟下不了决心。

　　 “个别坏苹果把一篮子苹果都带坏了”

　　福尔德此次来中国，是以Thor合伙人公司董事长的身份出现的。Thor是Matrix Advisors的亚洲子公司。“作为战略伙伴和顾问，Thor的使命是帮助中小企业成长，使他们了解自己的战略并作出改进，给他们提出财务建议，帮他们寻求新的投资。”福尔德说，“我们在美国为十几家公司做顾问，我希望在中国也是差不多这个规模，帮助中国中小企业成长、成熟，达到让企业主和投资人都比较满意的状态。”

　　2011年以来，在美上市中国概念股遭遇一系列集体诉讼事件，暴露出严重的财务造假问题。2011年至今，已有超过50只中国概念股因被指责财务造假而遭停牌或退市。2012年，仅2家中国公司登陆美国资本市场。2014年以来，共有12家中国公司在美上市，虽然有所起色，但美国投资者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对中国企业的信任。

　　福尔德说：“个别坏苹果把一篮子苹果都带坏了。很多美国媒体对中国公司财务造假事件大张旗鼓地进行报道，导致现在美国主流的交易所，包括纽交所和纳斯达克，不愿意也不希望中国中小型企业去他们那里挂牌上市。”

　　此行是福尔德今年以来第二次造访中国。今年7月30日，他与山西红杉药业集团（中国）有限公司签署战略合作协议。次日，他飞往武汉，与新成立的武汉股权托管交易中心的近20家挂牌企业和会员机构的代表进行座谈，探讨为这些企业赴美上市建立合作通道。“我还会与中国其他的区域性股权交易所取得联系，帮助在那些股权交易所挂牌的中国中小企业在美国上市。” 福尔德说。

　　“中国企业背后蕴藏的庞大消费群体和中国广阔的市场潜力仍然受到美国投资者的持续青睐，渴望对接美国资本市场的中国企业的数量仍在持续增加。”他说。

　　提到未来的股票交易时，福尔德显得很激动。他相信，未来总有一天全球的市场会用高科技连通。人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用任何货币，购买全球任何市场的股票，投资者可以将他们的资本投入回报最高的资产。

　　“也许我下次被美国媒体集中报道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新平台，”他说，“中国是我重新崛起的福地。”

　　 ■结束语

　　福尔德非常重视锻炼身体，“我总要找机会伸伸腿，弯弯腰，我要为事业好好活着，为家庭、为朋友、为自己好好活着。”

　　福尔德身体强健，饭量惊人。在北京逗留的几天时间里，他对中国饮食钟爱有加，尤其喜欢中国的煎饼。“这东西实在太好吃了，我每次都把别人的煎饼给吃了，撑死我了！”每次说到煎饼，他总会笑出声来。

　　福尔德吃饭的顺序是有讲究的，再好的一桌菜，他总是先吃一些蔬菜或者沙拉垫底，然后再狼吞虎咽，吃个不停。

　　他喜欢中国的红葡萄酒，但对白酒则滴酒不沾。“红酒对身体有好处，但白酒对身体不一定有好处。”

　　人生的大起大落让福尔德学会了克制，但他长期养成的认真劲却丝毫没有因此而改变。在中国逗留期间，一位希望他帮助上市的中国企业家在面对他的询问时，没有很好地回答他的疑问。事后，福尔德对记者说：“他不能解释我的任何疑问。如果想得到美国投资人的青睐，就必须把该讲清楚的事情想清楚，否则一切徒劳。”

　　美国雷曼兄弟总部大楼前飘扬了158年的旗帜，如今已被巴克莱银行的旗帜所取代，福尔德已经不可能以此前身份大摇大摆地走进这座大楼，但几乎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有这种预感：原来的雷曼兄弟虽然倒了，但福尔德会给世界创造一个新的奇迹。